历史的墓志铭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偶尔得到一本讲历史的书。开头一句话就是：是谁创造了历史？但书中所说并不能使我信服。于是我带着“究竟是谁创造了历史”这个问题，去请教一位学问并不比我渊博的朋友，得到的答案是人民群众。可我还不十分明白。这人民群众的含义是什么呢？那位朋友就含含糊糊的说：“人民吗。。。就是人民。。。群众吗。。。就是群众。。。，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你去翻翻书，凡是你问的，书上都写着。。。。。。”。这回答实在令我失望。于是我去找书。找到了，翻开来看，也是这么写。和朋友说的一个样。可见那位朋友的学问比较深的，我还不曾看错过人呢。可是虽然人嘴里这么说，书上也这么写，我横竖还是不明白。我想：究竟人民群众是怎样创造历史的呢？就象垒长城挖运河那样么？还有秦始皇的兵马俑？翻翻书？书上是有项羽。可项羽是人民群众么？也有刘邦、诸葛亮，还有三皇五帝。他们都算是人民群众么？记得有一门学问叫什么法的，说世间的一切都是互相联系的。按照这种说法，就头脑迟钝的我来理解，这里面就有了答案了。可是那些书上不这么说，我就有点不明白。翻着厚厚的书，仔细看到半夜，直到那十五瓦的日光灯在我的眼里变得昏暗了，糊在墙上的报纸的标题渐渐模糊起来，“新阶段”三个字似乎变了形，我就倒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我的头脑太迟钝，那么厚的书也不能使我开窍。我想最好还是去寻学问深的一个什么人问一问，这也许比仅钻到书本里强些。这样的想着，也不知多少回。中国俗语里不是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么？对了，这又让我碰到了。因为一个极偶然的机会，在一个地方，我把需要的答案找到了，就算是找到了吧。 在我们这个小城的东郊，有一个名叫小岗的地方，是一片很大的树林。一到夏天，蝉便在林中树梢上嘶鸣，一直延续到秋季。那个时候林下便落满了各种各样的野果：硬的软的，杂在草棵子里，落叶下面。因为这里是绝妙的避暑胜地，所以每当炎夏到来，这里便不再仅是放羊和搂草人的天下了，我就很喜欢到这里来。深秋时节，林中就有“咕咕。。。”的斑鸠鸣叫，让人想起这个时节的乡下，秋季乡下的记忆来。因为这些的缘故，我偶尔闲暇时，也要到这里来。另外的原因，就是这个城市没有公墓。去世的人到处埋葬，这里也有。所以林中一处一处，孤零零的坟墓也不少见。我的奇遇，就在这里。因为我发现了一处不同寻常的墓，和一块相当宽大的墓碑。这墓和碑十丈之外，有一条被雨水冲刷而成的裂沟。那碑是青石的。轻轻的揉了揉眼，我吃惊的看到了如下的碑文：纪念他吧，站在碑前的人——这里躺着一位学者。他于公元一九二零年通过一位教会医生的手来到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学者的。一生中他专职研究经济、历史、。。。。。。早年被打成右派，旋平反；文革中也曾被别人批判，称之为“牛鬼蛇神”，这些历史，他铭骨不忘。尝对人言一生中他有三件错事：父亲是小职员不是贫农；六零年丢失过可买十斤红苕的二十元钱；收藏有自己文章的三千册报刊被一场大火烧尽：一生的心血，辉煌的学术成就，就这样消失了。今后如有需要这些资料者请到各大图书馆去查，他常用的署名计有：民群、力夫、求索、响风。。。等等。椐统计他论文中和大批判文章中提及的有名人物达五万六千三百多名，涉及的学科多达五百八十门。仅引用的毛主席华主席的语录就达五千多次。。。。。。他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学者，是一个好时代造就了他。与人交往随和，偶较固执。喜抽烟，日二十只。偶见报上言尼古丁之危害，力戒之。酒点滴不沾。夏日晚喜躺竹椅于门前泡桐树下，与人海谈。听者无不敬服。偶也颇为谦虚，把己比作小草，曾作《小草颂》一篇见诸某大报端。平时一年三百六十天日日豪情满怀。国家一开大会，他激动失眠矣，必披衣弄纸捉笔于灯下，于是又将有一篇洋洋大论见于某报某刊矣。生前高一米七八，重七十六公斤。皮肤微白。四方大脸上带三百度近视镜。身体健康，日饭三大碗，六零年除外。忽心脏病死，葬城东。时公元一九七七年：结束了其轰轰烈烈的一生。念其一生勤恳，成就辉煌，立此碑。生前谦虚待人，一再讲，虽著作等身，犹感不足，但老矣：好学上进之情仍直逼青年。望你不要忘了他，可悲的人！ 墓地静悄悄的。林中的蝉，早已不鸣叫了。这儿也有一条不常有人走过的小径，狗尾巴草长到路中央了。我向碑后的坟头望去，红红的枸杞果挂在刺枝上， 里面的浆象死人的血，味儿有点腥，和朽木一样，象棺材板。有意思啊。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个人，写了那么多东西，最后还是要躺在坟墓里。墓在城东，郊外的一处林子里。他是害心脏病死的，生前丢失过二十元钱。有人给他立了碑，把这些事，把他的一身经历，都给刻在碑上面了。大概他后人的意思，很以他的文章和博学为自豪。。。。。。此时的我，面对石碑，真有豁然开朗之感：原先苦苦寻找的，关于什么人创造了历史的问题，在这里似乎有些眉目了。立一块碑还是应该的，我想。在这几十年的历史中，要是少了他们这类人物，大概是不会这般热闹的。这个伟大人物的名字，我想就别在这里提了。那青石碑后的坟头，明显的在春季培过土。此人的后代，一定更昌盛。把名字告诉你，似乎有些不妥。我绕到碑的后面，碑的后面什么字也没刻。从青石碑的土壤下面，长出繁茂的一丛蕨来。周围的泥土里有许多碎瓷片在闪闪发光，彩色的，象细碎的虹。林下挺暗。雨水冲刷干净的土地上生着许多的绿苔。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四下里生长着，在坟头的周围，在大树旁，在石碑下。一只黑色的甲虫正沿着石碑的一角望上爬。。。。。。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也是死人的。。。。。。那碑文说得真对：对于死了的人，也不能忘了他们。。。。。。我于是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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