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人老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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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五中门卫老余，名丁，四十余岁。早年师范毕业，分五中执教，专业语文。旋成右派，送农村二十年，后平反回校。至今未婚。人以余丁为怪，或曰呆子，神经病者。曾言一生不婚矣。先亦曾有介绍，见面，但皆未成。人再作媒，丁先谢谢，后拒之。人问其故，丁言那些女人看不上他，他亦看不上她们。结论是：阳春白雪，和者必寡。听者皆笑。丁见人笑辩称：安徒生亦终生未婚。人笑更甚。丁见如此，遂不言。喜读书，每见伏案兀兀凝眉，似有所思。每与人谈，多生冷事理，又多诞语。众多非之，亦有人夸之。凡事皆有主见，喜认死理，虽校长亦不能让。 校内原少树多冬青灌丛之类。某年冬，丁建议校院内某处植杉，某植杨，植梧桐，言如此种种之善。校长素厌其人，不理之。春又力陈之，依然不睬。丁竟倾资自购数十棵梧、杨、杉，亲栽之校内。校长斥之，丁亦不睬。众人力劝，校长方罢。现所植树已高过教室。春有绿芽初露，夏有蝉鸣。秋桐子落地，校生争抢之。夏夜，人掇凳铺席纳凉树下，看繁星点点，月漏树下，其影斑驳。亦与丁笑谈当年植树事。不意某年教室后围墙边一杨树上生一蜂窝，大如葵盘，某学生以弹击之，蜂竟蜇人。校长怪丁之植树。或曰蜂窝灌油以烧之。丁止之，称马蜂为益虫，他有法使其不为害。至晚乃竖一梯亲攀上树，以布袋包蜂与窝摘下，移一墙之隔之院外榆树上，以铁线系之。除衣刮破，马蜂不领其美意，竟蜇其面一口，次日红肿如桃，师生皆笑。县文化局赵局长，系丁之小学同窗，知其乖僻，亦不来往。丁喜议时局，国之内外，皆评之论之，无论北欧南亚，盖每日报纸皆经其手，阅之多也。又喜宏篇大论，一则题目，可议一晚，盖话又引话也。多有惊人之语，讥者称其哗众取宠。有青年教师偏喜听之，常与之争，偶竟至面红耳赤。尤喜谈中国之现状。其谈文章之错，称报章及国内外所谈皆不中题。何为中题，大意曰：现今天过去及未来，舞台上都要演革命剧的，且定有人握棒指挥。主题、中心皆有。所演之剧，所唱之词，据说已改前之错误，故比前一切演出更美矣。也同样会迷倒不少人，如当年一样。观众亦报以掌声，且有陶醉者。若台下或有人疑之，或讥之，人又视其精神不正常。台上演出者更厌之，甚或又扣反革命帽矣。尔知何为规律？即此类。规律乃极难变之物。造化即规律之结果。过往，现今，将来，皆规律之痕迹。规律亦可变否？可！因规律亦有其基础，若基础有变，规律必变无疑。而变其基础亦不难，仅六字可也：警惕、觉醒、与勇气。但觉醒常为极少数人——如马寅初、刘少奇、邓小平一类人方能做到。警惕虽人皆可具，惜国人常忽视之。虽在剧创痛伤之后想到警惕外，创病一完，警惕亦渐忘。若人能时时警惕，并凝神去听那极个别觉醒者在台下发出的异音，一旦有人觉醒、警惕之众人亦可觉醒了。实则此类觉醒愈积愈多，则必促台上的戏愈演愈好——众人觉醒了，台下之大片喝彩声变成讥笑，台上的氅脚戏就唱不下去了。要唱、拿出好戏来。但台上演出者必千方百计防范这些批判鉴赏家的——此也为历史上之常事。台上会不给台下其发出讥评之机会，或堵，或截，或引开众人的注意与视线。各剧场墙上大书：肃静！用意其何？又把扩音机开到最大，就是这个用意。如此怎办？可一面听台上，亦尽力去听台下。不仿私语之，互传纸条子，道听途说之，捕风捉影之。报刊夹缝留意之。若非绝症，定会有药治的。

但中国文人偏有一大病，故大误我民族之发达。此病名中庸，四平八稳 。畏权势如虎。又“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且缩头”。中国文人一丝毛剌没有，丁点儿愣角全无，他们以此求富贵平安。虽内心极度压抑，如鸟在笼，但能平安，也就罢了。什么文革文人挨整，什么饿死百千万人，什么思想学术言论不自由，什么传统积毒太重，其错老实讲并不在台上者不开明，而实乃大家促成此一局面。众人自作自受罢了，原来怪不得别人。现文革已过，你也反思，我也反思，反思什么？全是传统怎么怎么不好，别人怎么怎么不好，怎样黑白不明或哪几个人作怪，所以铸此大错，使这么多人遭罪。你若问他，君如此之明事理，可曾在事前为国动脑思考之，怎样治此防此灾难否？曾为国家政治文明作微小推动否？都没有？不是尔之特长？那么君可曾对别人的积极推动作过力所及之赞助否？其人大概无以回应。若查此类人之历史，则此前也许多为为台上演出喝采鼓掌多者。君是有文才、有成就，但君之文材成就在中国历史上连一粒砂也不算。你有如此多的文治武功，却对社会进步未做一点一滴积极推动，甚或所做相反，对台上演出，唱采倒多，后人一旦责问，你们有何言相对？“有一游魂，化为毒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

人听以上丁言，良久，有人曰：听君之言，人尽过也；独君一人无过。对曰：无他，我非圣人，且思已少，思外多也。或曰：君既知此，何苛责当今名人太过？对曰：无他，病深不得不下虎狼药也。

丁原为当地人。此五中原为小学。丁自小在此读书，后录取师范，毕业到此校为师。其时该校已改为中学。后因右派去农村、复职后回校任教，数年前与校长发生冲突。后展转当了门卫。门卫原为一临时工，丁来，两人昼夜分工，后丁干脆一人任之，临时工仅偶来坐坐。

丁与校长冲突，起因校长考察外地，有好事者私下告丁：校长去考察，一人报销四人差旅费。且是风景名胜地。丁打听是实，乃其一家出外旅游。一次教师会上，丁提出各年级桌凳已破损，学生坐之不稳恐不安全；厕所失修遇雨积水不能进；东围墙开裂欲倒需修以防砸伤人。且此几项去年已有人提出，报告县已批为何不动工？校长说无钱。丁称他已知拨款一万元已到为何说无钱？校长素厌余丁，怒曰：你教好你的课，其余事你无权过问，与你无关。丁亦怒：怎么不属我管？我的学生要坐凳，我的学生要入厕，请你讲清；一万元专用款哪里去了？对曰：校经费困难，但上级布置考察工作，又不得不去，钱用于此。丁冷笑：就是全家去风景名胜之考察？校长大怒，历述丁之怪诞，以至无人肯嫁之。众老师劝开。事后丁对人曰：校长不关心教学，而专会拍马弄权。此人掌校必误人子弟，正好借此敲他一下，让其今后不敢胡为。后丁又将此事反映县委、报社等机构、校长虽未撤职，亦未处分，但从此做事有所规矩，凡事收敛。丁曰此一役一鞭打掉其千年损人道业矣。人私下称善。后隔半年，校各位领导研究，调丁去做门卫，丁初不从，反映县教育局，局也劝服从安排，丁沉吟良久，竟去门卫，盖丁心下转念也。

传达室有前后二门。后门沿围墙树下草地一片。生地锦、地黄、蒲公英、车前草。丁依墙垒一池，植蔷薇、菊、兰花、芍药、腊梅等，四季皆有花观。春、丁街巷见卖雏鸡，购之数十，每只两角。初以纸箱为窝，后以断砖和黄泥砌一窝，小鸡居之。每日以小米泡涨喂之。小鸡渐大，撒食争抢之。一花毛小鸡每食必边食边以身挤他鸡，丁竟捉小花鸡绳系其腿以栓花池腊梅根上，再撒米在旁，小鸡争食之，小花鸡伸脖亦不得，大叫。丁忿忿然旁观之。

丁写一手好字，尤擅狂草，人称字如其人。逢节人家索联，丁欣然为之。校长并未来索，亦写一联并亲贴其办公室。联曰：身正方能治校，师贤方可育人。上联：不误人子弟。众皆侧目校长，见其似怒未怒，似笑不笑。后丁生病住院，来院慰之者，守门临时工某，退休教师某，并校长三人而已。另有欲慰者多，但竟未去。

校课桌板凳凡坏丁皆自购钉、锤、锯斧修之。师生皆以丁为校长专派，校长亦以为有人所派。一次校务会上竟责丁之维修桌椅不力，因有学生桌坏曾找校长也。然丁未到会，竟不知校长所责。丁曾对人言：世上万物多利他。稻生于田，是为人食；猪之肥壮，乃为人餐；即贪官污吏，所贪之财亦有为妻儿父母者。结论为：这世界还有救，因爱心遍在也。听者多以为昏话。

晚月朗气爽，丁散步于空寂校园。平日若无风雨，亦偶为之。一教室东山墙脊檐下，有麻雀一窝。春，见两雀啾啾衔草进出。初夏即见三只黄口小雀，飞栖梧桐树上，老雀捉虫喂之。后小雀长大，竟倾家而去，只流空巢。明春还会再来否？前有教室，一窗洞开。月光射入，桌椅黑板，悉如当年。回想己曾站此讲台，授课之景，如在眼前。又经一室，甚为破旧，乃当年己读小学时之教室也。现作仓库，以存杂物。室外荒草凄凄，秋虫唧唧。月光照之，恍如幻境。倏忽四十年已过，犹忆学堂上朗朗背书，初学写字歪歪，及当年之赵、阎诸老师。。。。。。举头望天，星希月朗，北斗可见。下视大地，校园以外，寥阔广远。天地人间造化，亦有可责之乎？其玄机亦有能参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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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闹钟已夜11时。丁堵好鸡窝，关传达室前后两门。撕去日历：明日公元七七年十月二十日。丁沐浴已罢，铺被而眠。惟桌上闹钟，夜深人静之时，滴答声反更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