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胡杨

笑笑客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到得一座荒园。几十间破旧不堪的大瓦屋仓库，一周遭高大的围墙，把这荒园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仓房间蒿草丛生。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的日晒雨淋，一辆旧卡车锈迹斑斑，散了架躺在蒿丛中。于是黄鼠狼来居住，野猫来做窝，几只野鸽子在瓦屋顶上“咕咕”叫：这地方好似几百年没有人来过了。旧仓房后墙与围墙之间夹着一条窄而长的空地，十数株高大的杨树夹在其间：它们简直遮尽了阳光。那仓房砖墙上青苔班驳，枯叶满地，一派凄冷。

然而我发现奇迹了：有一株小树，竟然瘦弱的生长在高墙的墙根下！看那小树，大约是楝树吧。

我在这孤独而又倔强的小树前，站了很久。

据说，一种生长在沙漠中的胡杨树能活三千年：枝繁叶茂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了不烂又是一千年：伟大的胡杨。它不朽，又有什么不合理呢？虽然它占去了其他树木的生存空间，然而它是不朽的呀，不朽的东西又有什么可指责的呢？大树枝繁叶茂，难道不天经地义么？大树根系发达，吸尽了土地中的水分与养料，这也是有充足理由的，用不着去论证。已有的一切伟大者都有占有的权利。小树只能在森林中被遮尽了阳光、吸尽了水分与养料的土壤中成长，然而它成长着，似乎从来未停止！

可是这幼小的生命是那么孱弱，黄黄的，带着病态的样子。多数人还讨厌它：模样上就让人不舒服。它怎么也和雄伟联系不上，它怎能与大树相比呢？它哪儿也不配！怎么看也不象个样儿。大树是什么？是栋梁，是精英，世界就靠它们来支撑；多少高楼大厦靠它们建设起来。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伟然的大树，天才没有塌下来：这可是确确实实的真理呀！难道不是么？我们谁都不该忘记大树的恩惠，我们应该感激它们。

死了的胡杨妨碍了谁的生长，但它自己是并不知道的。它已死了，没有灵魂了。虽然站了千年不倒，它并不知道。但天下另有万物认为它不应该倒。如果有谁放了把火烧掉这枯木，可能还会受到万物诅咒的。它太伟然了，长了千年才成材，你竟然一把火烧了。你知道什么叫呕心沥血么？什么叫历史积淀么？昆仑你也不要么？大海你也填平么？多少历史时光才造就了它们，你竟然想毁了它们！就为了那病态的小树？高山不答应，大海不答应，千千万万小草与灌丛也不可能答应。千千万万小草与灌丛虽并不伟大，但他们知道伟大是什么，它们曾经从伟大者那儿得到许多教诲与营养。

然而山火来了。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原始森林中每隔一些年月，就要发一次山火，让那些千年古树毁于一旦。山火来自天上，是天火，也许是天意吧。

千年大树在山火中化为灰烬，变成泥土，成为将来茁壮成长小树的营养。大树的灵魂与精神同被新生的小树吸收，发扬光大，将变成一株新的参天巨树。那个时候大树可以骄傲的说：它是吸收了我供给的养料而成长起来的，大火毁了我，实则使我获得了新生！

当然，在过去上千年的历史上，在沙漠上，也有那大树，虽已朽了，树干已被虫子蛀空了，成了蝼蛄与虫蛆的藏身之处，然而这大树感觉自己仍在顶天立地：因而丝毫没有应该倒下去的念头。即使已有了点儿撑不住的感觉，但只要能撑一天，就撑他一天吧。它树腹中的那些虫蛆蝼蛄之类，大概也不愿意枯树倒下去吧？这情形和那些虚怀若谷——感觉自己腹腔内已空无一物了——的大树不一样，虚怀若谷者会情愿轰然一声倒下去的。大树和大树怎能一样？

然而小草与灌丛却不这么想。它们不愿见到山火焚毁大树，大树也不应该轰然一声倒下：它们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大树万年不倒也是应该的呀！也有高叫大树不能倒，否则天就塌下来了，例如枯木腹腔中的那些虫蛆。

“躲在见不得阳光的地方，只能偷偷的在阴暗中生长……”

有极轻微的窃语从什么地方飘来，似乎不象是人的声音。

“我鄙视你们！”

小树傲气十足的说，算是对他们的回答。